白杨树下建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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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晓阳,广西北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花城》《中国作家》《天涯》《广西文学》等,入选《中国西部散文精选》等。出版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长篇小说《出塞书》等。
  雨哗哗哗地下起来了,偶尔伴随着一两声不是很刺耳的雷声。没有闪电,院里的果树时而响起喧哗声,证明有很大的风。这是天山西部山区一场春夏之交的中雨,天气有一股新鲜的湿润和绵长的清凉。
  明月和父母已到莫乎尔乡的套房去了,我自个儿呆在马场的房子里,写我这本书中的某一章,思路不畅的时候,我就读一段《瓦尔登湖》,有时也读《沙郡岁月》,然后我的思路又来了,便接着写下去。这样不知不觉便过了大半天。从遥远的2003年春天我们回到老马场开始,一直到2018年秋天,我都在进行着这种寂寞的读写方式。我逐渐自豪地感觉到,我的住地比起一家社会科学研究机构更适合于阅读和思考。我记得在2004年春天,整整一个雨季,我都把梭罗和李奥帕德的这两本著作放在条桌上,伴着风声和雨声一起一页接一页地翻阅,内心感到无比安静和愉快。窗外,哗哗的雨声拓展了我享受寂静并因此而活跃的思维空间,也给我带来极大的寂静和安慰。我这本书的许多思路就在这样寂静的时间和寥廓的空间里落地生根,逐渐拓展。
  当然也有精神疲累和思路顿却的时候,我便在这间明月当年住的房子里东瞄西看,然后觉得真是太简陋了,除了一张旧书桌和一个旧书架,上面还有几十本已落满灰尘,并且缺边少角的小学和初中课本,以及十几本页码不齐的发黄连环画外,书桌上还有一台按键已不齐全、外壳已锈迹斑斑的单卡录音机。接通电源,鼓捣一下,录音机居然转了起来,不知何时被谁放进去了一盘带子,抑或是十几年前明月走时忘了拿出来的那盘?反正机子已经有点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地唱起来: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这不就是那首八十年代很流行的港台歌曲《粉红色的回忆》吗?敢情那时候偏远的马场也有人喜欢这种靡靡之音了。
  春雨淅淅沥沥的时候,苦恼的事也开始来临了:房子总是漏雨。2003年春天的时候,岳父岳母的卧房就开始不停地漏雨,那间留给鸽子们住的房子也开始摇摇欲坠,每年冬春刮起的四五级大风,总是令住在这几间破旧房子里的我们提心吊胆。
  于是大家决定要盖房子。记得还是2014年,光旭就多次给在广东东莞一家企业做主管的弟弟光强打电话,商量着要盖新房子。其实盖房子的事已经筹划了多年,都因为经济紧张一拖再拖。房子是真应该要盖的了,在马场,虽不敢说岳父岳母的房子是最破旧的,但也敢肯定进入了破旧的行列。第一次我们回到马场,看到房子这么破旧,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后来几次回来,简直就是难受了,至少我们觉得脸上无光。这几年,马场的人们观念也变了,不再将钱只花在吃吃喝喝上,开始讲究住和穿的了,有好几家的房子一下子就变成了小洋楼,盖不了小洋楼的也盖起了一层的砖混房,像模像样地住了起来,就连常年在山上放牧的哈萨克族牧民这些年也转变了观念,喜欢上了定居生活,已有十几家推倒了山下的土坯房,盖起了一层的砖房。
  前后左右的几家房子建起来后,留守在家里的光旭坐不住了。其实不光是他急,在广东打工的光强也急,就是一年回一两次马场的我们也急。大家着急的原因,说穿了就是要面子,觉着这么几个人在外面混,连个房子都盖不了,感觉特别丢人。于是,大家商量后一致同意,就是手头再紧,马场的房子也是非盖不可的了,而且不仅仅是拆旧建新,还要从东边另盖一廊,盖五间坚固保暖的砖混房子,包括盖一个新的围院大门。
  2015年7月底收完麦子后,光旭便开始张罗起来,光强没有回来,岳父母也应了光强的要求,到东莞带才九个月的小孙女去了,光强寄回了一笔钱给在家的哥哥,远在广西的我们也凑了一点。只是大舅子天祥一直改不了性格,喜欢到处游荡,前几年卖鹅娃子挣来的一点积蓄,大家都说给他找对象花销,结果对象没找回来,倒把所有的积蓄花掉了,他又在家人面前立志要创业,竟然一个人溜去新源县做建筑工,后来还去了塔城和阿勒泰。这样,家里就只有光旭夫妇带着孩子忙开了。
  盖房子肯定是一个忙碌且烦琐的过程,那时候我们都不在马场,就连岳父岳母也不在,本来还算有点体力的天祥也跑新源打工去了,半年不回来一次,因此光旭夫妇的辛劳可想而知。记得遥远的2003年,已经和光旭结婚两年的宏博还是一个苗条玲珑皮肤白皙的俊俏媳妇,家务事总是沾不上手,岳母曾经偷偷地抱怨过她。2016年秋天我回到马场,感觉变化最大的除了破旧的房子旁边兀立起五间新房外,就是宏博了,她做饭菜喂鸡鸭整理菜园子鸡窝子的熟练样子,已经完全是一个干起活来有条不紊的家庭主妇,也完全是一个皮肤红黑、结实利索的农家媳妇了。当晚我便偷偷地打电话给远在东莞的岳父岳母和在广西的明月,密告了这个令人惊喜的巨大变化。电话那边,我听到了岳父岳母和明月比我还高兴的笑声。
  2017年秋天我回来的时候,新房子刚刚盖好,在原先的一排白杨树下,宽敞明亮土黄色的四间新房和三间库房的确令人赏心悦目。相比之下,正房坐北朝南那一溜六间的旧房子就显得更加破落了,尤其是夕阳光徐徐抹下来的时候,整座旧房子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我拿出相机对剩下的摇摇欲坠的六间旧房子拍了十来张照片,这可是明月在电话那头告诉我一定要做的,她说,她怀念那些旧房子,她担心旧房子倒掉了,三十多年的想念也会随着一场风一场雨悄悄地消散掉。两位老人也在电话里头叮嘱我照些现在旧房子的照片:留个纪念吧,也是给你们。我很难得地听到了他们的心里话。拆旧房子,盖新房子,这怎么说都是件大好事,只是旧房子伴随他们过了三十多年,一堵墙、一寸土、一张桌子、一个木柜,都已经与主人熟悉体认,主人的气息早已渗透了它們,它们的质地也早已注入主人的身体,互相都觉得是一个整体了。虽说这一院房子是早年分配所得,不知道前面的主人已经住了多少年,如今,后来的主人又接着住了三十多年。儿子女儿的生了一个又一个,鸡鸭鹅狗羊养了一茬又一茬。一房子的人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院房子是他们的。他们太热爱它了,早就认定这个家了。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浸透着当年奋斗的汗水,虽说算不上有啥成功不成功,但是一想起就觉着有一种温馨,有一种寄托,旧房子是他们的心,新房子是他们的梦,有心才有梦,心和梦都是他们一辈子不会丢掉的东西。   我理解两位老人的心情,在马场以前的那么多日子似乎都是为了能来到马场这里,在这里盖上一院房子,生几个能听话的儿女,然后一家子一年又一年地在这里生活劳动,求个儿孙连绵,那么这大半辈子历险磨难也就值了。如今儿女虽然还算不上有多大出息,也算是比较努力吧。盖了这么几间新房子,心里着实高兴,可那一院旧房子也忘不了啊,可能一辈子不一定记得这几间新房子,记下的都是那一院泥皮脱落、墙面裂缝、房顶漏雨的旧房子吧。
  那天,我参与了新房子的一些盖建收尾和清理打扫的工作,一起经历了辛苦的还有我一位对新疆充满了好奇和幻想的南方同学李怡光,他一路上对西北特有的地貌和特殊的房子高声惊叹,也成了我这次回伊犁一路上的开心果。我们用了两个多钟头拿着泥刀和铁锨清理地板上的水泥凝固块,铲刨水泥地板的声音震得我们的耳鼓嗡嗡作响。接着,我们又花了整整两个小时为四个门框刷上绿色的油漆,结果油漆把我们的手臂和鼻子都染绿了。把门窗漆成蓝色或者绿色,这是新疆人坚贞不渝的审美观,它切合对大自然的想象,然而在南方却是不可思议的,南方人喜欢把家居门窗漆成金色或者黄色,也有红色等暖色,认为这些暖色会给家里带来旺气。西北人尤其是新疆人当然就喜欢绿色和蓝色,除了来自伊斯兰文明的熏陶,我认为还有一种自然主义和生态主义在影响,他们渴望绿色,渴望春天,渴望自己生活的大自然永远被绿色的生态拥抱。正是在这个理念引导下,2017年秋天当我从南方回到老马场,看到了经过光旭大半年监工盖起的房子,在金灿灿的丽日秋风白杨树下,我看见了我们的新房子,外墙全部涂上了苹果绿,这在南方人的心目中绝对是不可思议的,第一次陪我走伊犁的广西青年诗人陈前总,在看了这片区域上那些粉刷成红墙绿墙并用彩钢做成房顶门楼的房子后,就用南方人的思维并用南方土话对我说,真像南方人做的灵屋。这话我听得一凛,我当然明白“灵屋”的含义,那是给去世的人做的房子,通常都是用竹子彩纸做得花花绿绿的。我急忙制止他说下去。面对这院在南方看来不可思议但在这里看来却是醒目漂亮的房子,我竟然欣然接受了,有一首歌唱道:“新疆好吗口里好?哪里有家哪里好”,我觉得,住上这样的房子就是被这里的独特文明同化了,我的心灵也与这片自然的脉搏息息相通了。
  是的,在吉尔尕朗河两岸居住和在伊犁各地行走的这些年,我一直被这种蓝色和绿色的文明熏陶着,也会不时地想起南方,因为南方更多绿色,但是我对比着西北,尤其是对比着新疆伊犁,对比着吉尔尕朗河两岸,在两种地域和两种文明里徜徉,渐渐地感觉到西北的绿色文明要比南方的绿色文明大气、厚重,也更具有人类顽强活动的气息,因而这绿色也是比南方显得更生态、更醒目、更珍贵的,带有人类坚韧生命力的印证。这些白杨树下生发出来的家的氛围、家的归宿感,要比南方更加强烈。可以不隐晦地说,南方的居住与奋斗代表了我的梦想与野心,而后半生我将回到这里居住,则是意味着我有了寄托与安慰。我想好了,在我们的新房子上,我要把我们在这里生活下去的理念储存进去,留在新房子里,留在这个家里,留在这片我们倾心关注的土地上。
  仍记得2017年秋天的那次搬家,我把岳父岳母旧卧房里的宝贝东西搬出来,这些宝贝东西包括岳父岳母结婚时便已添置的两个塞满了新衣旧衣、新鞋旧鞋、金属瓶罐玻璃瓶罐和各种蔬菜种子的木柜,一张人坐上去便会吱吱响着摇摇欲坠的老木床,岳母当教师时便保存下来的各种年级课本、备课本,甚至学生的作业本,当然,这些学生正好是她的女儿和儿子,而这些书本作业本也整整装了一个大木柜。其他还有书桌啦,还有木做铁做的农具啦,还有几个我和光旭都不知道是啥东西但很沉重的大麻包袋,至于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我就不一一列举了。我们三个男人合力将笨重的旧木柜和老木床抬出屋外的空地上,宏博清扫上面的灰尘和蜘蛛网,然后我们再把木柜和木床抬进新房子。
  我们为了搬运这些东西几乎用去了整整一个上午。当我们因为搬运累得腰酸手疼时,我们就到菜地旁边那几棵李子树苹果树旁摘李子苹果吃,李子树的树冠直径大约有五米,上面结满了紫里透红的果子,苹果树则像生育力旺盛的母亲般拖儿带女密密麻麻,清凉而酸甜的李子比苹果更容易为我们解除半天的劳累,于是我们在搬运的间隙里经常摘李子吃,我估计树上的李子再摘五天也不会完。只是那几棵桃树结的一排排桃子虽然大多数已有点泛红,但还没到采摘季节。“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个家已经有点儿像陶渊明的家了。
  抬走两个木柜的时候,我的手掌和虎口都被老旧的柜边勒得几乎渗出血来。我的同学李怡光每次抬着走了十来米,便要央求我放一放,然后把手拢起放到嘴边不断呵气,然后双手不停地搓揉。我在搬运岳父岳母的衣柜时不小心把一个装有种子的玻璃罐打破了,暗红的苜蓿种子撒了一地。我当即在手机里把这事告诉了万里之外的岳父岳母,他们当然没有责怪我,他们也知道我们那时候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新房子盖好后我和我的同学李怡光首先住了第一夜。在此之前的第一天晚上,我和李怡光在光旭的叔叔家吃手抓肉喝伊力特醉倒后就在他家躺下了,第二天晚上光旭年迈而健谈的姨邀请我们过去吃红枣糯米粥然后聊天至深夜后住在了她家。到了第三天我们搬进一些家具后,光旭决定让我入住新房子,这种情况要是在南方,没有选定一个良辰吉日住进去是不可思议的,但这里是老马场,是新疆的大地,是接纳的大地,所以就没有了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但是当天光旭夫妇没有入住,因为他们旧房子里的东西主要是床还来不及搬进去。不过到了2015年秋天,房子的正房部分刚刚建好装修,厨房的装修水平接近城市家庭,开火做饭的日子却是我找南方的做先生的朋友李怡光算的,他当年跟我来过这里,熟悉这房子的方位,一番掐算之后,决定开火就在小雪节气的第二天,11月23日凌晨6点18分,趁着张航宇周末放假在家,宰了一只羊,就着我和前总买的好几瓶伊力特,亲戚朋友两大桌,红红火火地喝了个欢天喜地。
  这个秋天我在马场仅仅逗留了三天,我在新房子就住了一夜,那一夜我幾乎通宵失眠。熄灯后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依然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也盯着双层加厚的玻璃窗,窗外可见半轮即将形成下弦的月亮。李怡光睡得直打呼噜,而我躺在那张旧木床上百感交集,我思考的不仅仅是盖房子的艰难,我想得更多的是此刻岳父岳母都在遥远的南方,明月和女儿也都在遥远的南方,他们都很爱马场,很爱这个家,此刻要是他们也住在新房子里,那该多美啊。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第一次吃惊地发现我想离开马场走了,我觉得没有岳父岳母在,没有明月和女儿在,心里慌慌的像失去了什么。于是我决定天一亮就走。   我实在是忍受不了失眠的煎熬,便悄悄地起床披衣走出新房子外,站在宽大的院子里,在高俊而黑黢黢的白杨树下,秋夜的风冰凉连绵,我掖紧风衣,凛冽的风让我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一个家的宝贵,也强烈地感受到和亲爱的人在一起的温暖和渴望。到院子东南角的厕所小解之后,我不由自主地走近旧房子,特别是走进这些年来我和明月以及女儿住过的那间房子,也是明月少女时代的闺房,我站在覆满尘土的书桌前,闻到了尘埃和旧木的气息,渐渐有一种人很远天涯很近的感觉,这尘土应是日复一日积聚起来的遗忘,也是别离。我顺着同样沾满了尘土的椅子坐下来,屁股刚在椅子上使力,椅子“吱呀”一声便歪了,但斜了一下没有塌下去,我坐定了,也很实在地坐稳了一把寂寞,坐进了一张苍凉。这时淡淡的清凉的月光从落满尘土的窗台照进来,有三分之一摊在书桌上,有三分之二摊在地面上,而那儿正是原来搭建大炕的位置。想想这些年,已经有多少次了,明亮的月光像被子一样盖在那张十多年前明月睡过的旧大炕上,也盖在我和明月的身上,后来又盖在我们和女儿的身上。如今,我们睡过的那张大炕的被褥已经搬走,取暖的壁炉也已经不好用,安排给我们睡的一张新木床也已经搬到那边的新房子里,也有一样明亮的月光普照着,只是,睡在一间旧房子里一张大炕上被一样的月光围拥着,与睡在一间新房子里一张新木床被同样的月光围拥着,所获得的心境是截然不同的。
  我的手指缓缓地抚摩着书桌上被月光照到的一角,轻轻地拨掉一层尘土之后落在上面的月光更亮了,心里不禁有一些感慨,这房子,这大炕,毕竟明月住了二十多年,女儿也先住了三个多月,后来又跟我们回来住了好几年,算得上是我们一个老窝了,再破烂我们也是有些感情的,何况并不是一般的感情。我看着屋内熟悉的家具,那些瓶瓶罐罐,那些被褥,那些洗漱用具,突然心里在深深地思念着一个人,不,是两个人——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我思念这些年我们回来时相拥而眠的静夜,我思念在这里嬉戏和哭闹的现在不在我身边的女儿,多少次梦中我把她搂在怀里,用脸磨蹭着她的小脸,用手摩挲着她的小手,看着她酣然入睡的浅笑,心里一片感动和温暖。想想从明天起我们就不再住它了,就算它不倒塌,我们若再去住它人们就会觉得好笑,但是好像不在彻底告别它之前与它有一些亲近,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因此就想,如果不是大炕上的被褥搬出去了,我这下半夜就在这房里睡到天亮吧。在这里我不会孤独,这月光我也是熟悉的,我在这间房子里待了这么些岁月,月光早已把我的身体照透了,也把我的梦照亮了。我明天就要赶去新源县城了,想在旧房间里住一夜的愿望是实现不了啦,连同明月,连同我们的女儿,今后若想再住甚至再看看这间旧房子都难了。用不了多久,这间旧房子还有另外几间旧房子,可能都会在一场大风大雨里坍塌掉的。
  天亮的时候我翻出相机,我要给这风雨飘摇的老房子照几张相。我想到的是,这么弱不禁风的房子,再不保存一些记忆就没办法看到了,我保存它们,既是给我一个精神的抚慰,也是给岳父母和明月整理一个沧桑的年代。从这点出发,我特别欣赏妻子的表舅马雪云,他早年和他父母住在马场,工作后先后到了新源县城和伊宁市区,老房子十多年前就卖掉了,前些日子他给我电话,让我帮他拍一下原先他们家的房子,我说你们的老房子都被新房主翻修过了,除了一排排墙圈,找不回原来的旧迹了。雪云就说,那就拍几张墙圈的吧,拍几张我家老房子的位置吧,我以后好找到一个记忆。雪云的话代表了我们一个心愿:生活是希望越过越好下去的,但该牢记的东西还是要留在心底。
  用相机保存老房子的做法是正确的。果然,我在9月中旬到了南方后,10月下旬的一个早晨光旭就打来电话,急切地说鸽子房塌了,刚刚塌的,被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八级大风刮塌了。听他描述,风过后就是一场早来的雨夹雪,风雨雪还砸塌了紧邻我和明月和女儿住过的房子的一面墙,也就是说,我们一家三口住过的房子也终于在这次风雨雪中毁掉了。为此,我和明月都惆怅了很久。就是后来回到了马场,住进了新房子,依然望着没有来得及完全清理掉的旧房子遗址叹息不已。光旭说,多危险啊,幸亏我们搬进了新房子,住进新房子的感觉就是好啊。接着他开始喋喋不休地给我讲述周围的人们如何评价那几间新房子,他似乎应用了一个西北农民能够懂得的许多溢美之词,比如带劲、攒劲、舒服等等,所有的词里都洋溢着那些赞叹羡慕的意思。
  其实,从建筑学的角度来看,这几间房子并不见得很美,比如说房顶是最普通的彩钢平板覆盖,体现不出流线美,屋檐太往里缩进了,起不到雨雪天防护下面砖墙的作用,更没有体现出多少中国传统的建筑之美。如果再从风水学的角度来看,盖的是横廊而不是正房,正房曾长达一年破破烂烂地留在原地,后来为安全起见,光旭把它们全部推倒了,但又没有及时砌上周边围墙,这又体现不出坐北朝南、拢纳四方之格局。还有我们曾经那么熟悉的鸽子,因为没有给它们安排房子,它们全都不知飞哪去了,这让我有一种伤感,当年我没有同意岳父岳母宰杀它们给我们吃,可它们终究还是飞走了,它们肯定是被迫的,它们不想走。鸽子渴望房子,应该也像人渴望房子一样强烈吧,同在蓝天下,谁都想拥有一个温馨的家。
  洗澡用的澡房简单得令人发笑,是在院子西北角用数十片木板钉成,为防风内部围之以塑料薄膜,2015年5月中旬我们回来时曾使用过它,也是因为我们回来光旭才装的热水器,不巧天气突然下雨转冷,我们在这间进风漏雨的木棚里洗澡时都直打哆嗦。光旭甚至开玩笑说,姐夫,这可是我们专门为你做的澡房,至今已有三个多月了,你们可是这澡房的第一次使用者,你们是幸运者呢。言下之意是澡房搞好后他们一直没有使用过,一直没有洗过澡。也难怪,由于平日里就是干活也很少出汗,他们当然就很少洗澡了。2016年7月我回来时这个澡房经过了进一步的修整,也算是完善了吧,我几乎天天晚上都要用它。那个旱厕虽然经过了简单的修补,但依然还是旱厕,而且没有迁到西北角而是还留在院子的东南角,按照风水学的观点,这是影响财运和人气的。如果这个说法能成立,那我两个小舅子和一个大舅子至今没有发大财就是命定之中的事了。当然,马场的人除了那幾十户少数民族人家外,大多数都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他们习惯了摸爬滚打,吃苦耐劳,现在的一切都来自当初的一无所有,本来就认为最灵验的神灵就是自己,所以在盖房子时也就没有太多的讲究,东南西北四个朝向的都有。如果按照风水学来比较,有不少住户已经是犯了大忌的了,比如有一户人家,竟然同意在自己院子里竖起一个高达四五十米的手机接收塔。盖的房子也没有太多的美学讲究,能避大风,能保暖,方便圈个鸡鸭、存放农具就行,根本不追求什么风格。在他们心里,房子嘛,只是个住居的外壳,有没有个性,活得舒坦不舒坦,主要还是看里面的生活。
  生活真的是越来越好啦,大家手头都不是很紧了,有了一些余钱安排其他事。2018年5月,光旭又请人在原来的旧房子上动工盖起了正房,面积一百平方多点,总共三间,很宽敞,正房圈梁那天已经是6月6号,一个人回到马场的明月打电话给我说,正房盖起来后,整个院子就显得紧凑合拢了,像一院大房子了,也像一个真正的家了。2019年秋天我回来时,外墙已经贴了洁白的瓷砖,房顶用灰色彩钢做成了尖顶,在院外一排金色白杨和院子里最后一轮浓绿的植物衬托下,像一座山村小别墅。我站在村口的高地上或者从后山草原看去,白杨猎猎,雪墙灰瓦,这院昔日破落的所在,现在已经是一院大宅子了,真是变化沧桑啊。
  去年,当我还在南方流浪的时候,明月在马场亲自设计了小三房一厅的结构,在一排浓绿的白杨树下,她亲自张罗了我们房子的动工仪式,放了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响,青烟飘荡在一队通往二队的路边,飘荡在那些已经建好了房子但还没有打好围墙的人家里,飘荡在路两旁的白杨树梢。那些建好的房子一排排整齐地排列着,像个移民新村,也像当下最喜欢说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工人们挖壕沟,筑地基,砌墙,盖房顶,我想象着他们在6月白杨树叶反射出的蜡质阳光下为我们一丝不苟地劳动,为我们辛勤地建设一个新家,于是,明月在老马场看着,我在南方想着,我们都为此心存感激,都在欣慰地想,从今以后,白杨树下也有我们一个家了。
  责任编辑:杨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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