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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懂得寂寞是14岁的时候。
我似乎已经受不了学校庸常的空气，总想在人群中特立独行一点儿。上学放学，遇到不喜欢的老师，我就会绕道走。更多时候是双手插进裤兜，一个人走在那些树干上刻满了名字的梧桐树下，目中无人地凝望着大地上的婆娑树影发呆。偶尔抬头听听那苍老的蝉声，让阳光和风淋漓尽致地盖在朦胧的脸上。当不经意回头，发现水池边同样有一个寂寞女生学着我的样子听蝉声时，我腼腆地笑了。
真想问问她，你都听懂了什么？可又觉得多余，太多余。
那女生看我笑，她也跟着笑。只是她转了个身，用一只手捂着嘴，笑得很拘束。
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她身旁，没有回头，我又走到了学校的教务中心。每次走到这里，我都会朝一个固定的地方张望。那块小黑板上写着的名字没有我。依然没有我，怎么永远没有我？于是万分懊恼且又不甘心地羡慕那些有信可收的同学，羡慕他们有在城里工作的爸妈，羡慕他们有求学在外的哥哥姐姐，羡慕他们可以通过一纸信封知晓外面的世界。
我问树上的蝉，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我非常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那些榜上有名的收信者让我提前看见了他们身上有双隐形的翅膀，原来他们早已学会了像蝉一样悄然飞翔。在我看来，学校里经常收信的人都是些很有名堂的人，他们的信常常如蝉一样轻轻飞进校园，他们理所当然成了学校广播里常常被喊到名字的红人。
我一直想成为那样的人。可无人给我写信，谁会给一个不爱说话的寂寞男生写信呢？一到放学，我就为找不到寂寞的出口而无奈。有时，我真想一口气给自己铺天盖地写信，可又觉得无聊，毕竟那是台湾作家白先勇早就干过的事情，无奈又无聊。幸好还有一点儿小小的奇思妙想陪伴我走在漫长的回家路上。我无聊的时候，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有一天，我用两角钱买来一沓薄薄的白纸，因为我没有多余的钱买正规的宣纸。我用清水淡墨在光滑的纸上把班主任画成了一朵漫天大笑的莲花，把那个听蝉的女生画成了一只孤独的蝉，她潜伏在一个男生的耳朵里捉迷藏；我还画了老校长，我把他画成一袭清澈的长衫手持一枝大狼毫在苍穹宇宙里挥洒自如，满世界的云朵都在他笔下生成了闪烁的花；我把给我们上生理卫生课的老太太画成了一只甲壳虫……我记得我画了学校里很多各式各样的人物，同学们看了不仅议论纷纷，更喜欢交头接耳对号入座。当他们各自提出想要其中某幅画时，我却当场将它们撕得粉碎，我说这些画天生就是废品，你们还是去找那些正儿八经想当画家的人要画吧！
“他们的画，鸟只是鸟，不会飞，鱼只是鱼，不会游。你的画即使是废品，我也愿意收藏，因为你画的人也是会飞的。”原来那个听蝉的女生早已抢走了那幅蝉。她的得意表情让我看见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美。她是否知道画上的蝉就是她的化身？我没敢告诉她。
几天后，“撕画事件”竟引来一场风波。
学校里那几个喜欢拿自己的画去诱惑女生的男生，听很多人说要不到我的画，一窝蜂地跑来，他们根本不服气，在窗外指着我冷嘲热讽：“你也会画画，没有搞错吧？从没听说你能画画，把你的画拿出来让我们瞧瞧。”他们的意思是不得不和我比试一回画技高低。我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对着雪白的墙说：“我没有资格同任何人去比，因为从没有谁教过我画画，我画的只是我的寂寞。”
“寂寞？画寂寞？哈哈哈，怎么寂寞也能画？”那几个早把自己当画家的男生嬉笑打闹地笑起来，然后吹着傲慢的口哨，摇头晃脑表示很无趣地走了。有人走了不远，还回头甩下一句话：“你能画画？我爸还是县文化馆的画家呢！”
14岁，我没有见过真正的画家。我也不太懂画画究竟需不需要有人来教。我就在那样一所闭塞的乡村学校里，每天盼望着天外有人给我写信来。这几乎成了天方夜谭的幻想！我在幻想中一边写作业，一边躲过父母的视线，偷偷手持小狼毫点染风物山水，否则他们一定会指着画纸上的鬼东西批评我不务正业。这时我已经用上吸水性能良好的宣纸了，是那个听蝉女生托她爸爸从外地买回来的宣纸。我的画被她隔三差五一张也不落下地抱走了。
她说她要把那些画寄给远方的爸爸。
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离开了那所乡村学校。尽管蝉声漫天，可我没有带走一片。那一季的蝉声婉如一首少男少女合唱的毕业歌，只是睡在阳光上面的风把那首歌一掷千里，风不想看到狗尾巴草为一群男生和女生的离开独自低头悲伤。而风中的我身着那件旧了的白衬衫，在走过常青藤光顾的红砖围墙时，依然回头看了一眼那块没有我名字的小黑板。
有一天，听蝉女孩路过我的学校时，急火火地跑来告诉我说，那所乡村学校里来了很多很多我的信。信封上面写着“凌仕江先生大展”“凌仕江同学密启”“凌仕江老师收”。我搭了很远的车，走了很远的山路，跑到原来的乡村学校把这些信抱在怀里，然后走到那块小黑板下久久伫立。我看着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信封，就如同得到情书一般，心跳加快，顿时有一种叫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流一下子包围了我。那种消瘦又饱满可又看不见的气流，我想叫它寂寞再合适不过了。
我迫不及待地将一封封来信拆开。
曾经的班主任怀抱着几本书，从台阶上向我缓步走过来。我想这回没有必要再躲她了。
“哟，凌仕江，好久不见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信？”
我有意慌慌张张地将信塞到裤袋里，背着手，含糊其辞地回答说是城里朋友写来的。
班主任似笑非笑，走了很远还在回头不停地审视我。我怔在原地看了她几眼，才又缓慢收回目光，低下头看那些信。有的是邀请我参加国画展的，还有通知我去领奖的，当然还有人愿意与我交换画的，脑海里忽然被千万只蝉声汇成的交响乐占据，真是奇妙极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听蝉女生，她仿佛一下子钻进我的耳朵，永远说不完乡村学校里的旧事。我准备伸手去捉她时，才发现她早就同那些蝉声飞过沧海了。只是我一直停在14岁的寂寞里，拒绝苍老。
（编辑 文 墨）
我似乎已经受不了学校庸常的空气，总想在人群中特立独行一点儿。上学放学，遇到不喜欢的老师，我就会绕道走。更多时候是双手插进裤兜，一个人走在那些树干上刻满了名字的梧桐树下，目中无人地凝望着大地上的婆娑树影发呆。偶尔抬头听听那苍老的蝉声，让阳光和风淋漓尽致地盖在朦胧的脸上。当不经意回头，发现水池边同样有一个寂寞女生学着我的样子听蝉声时，我腼腆地笑了。
真想问问她，你都听懂了什么？可又觉得多余，太多余。
那女生看我笑，她也跟着笑。只是她转了个身，用一只手捂着嘴，笑得很拘束。
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她身旁，没有回头，我又走到了学校的教务中心。每次走到这里，我都会朝一个固定的地方张望。那块小黑板上写着的名字没有我。依然没有我，怎么永远没有我？于是万分懊恼且又不甘心地羡慕那些有信可收的同学，羡慕他们有在城里工作的爸妈，羡慕他们有求学在外的哥哥姐姐，羡慕他们可以通过一纸信封知晓外面的世界。
我问树上的蝉，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
我非常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那些榜上有名的收信者让我提前看见了他们身上有双隐形的翅膀，原来他们早已学会了像蝉一样悄然飞翔。在我看来，学校里经常收信的人都是些很有名堂的人，他们的信常常如蝉一样轻轻飞进校园，他们理所当然成了学校广播里常常被喊到名字的红人。
我一直想成为那样的人。可无人给我写信，谁会给一个不爱说话的寂寞男生写信呢？一到放学，我就为找不到寂寞的出口而无奈。有时，我真想一口气给自己铺天盖地写信，可又觉得无聊，毕竟那是台湾作家白先勇早就干过的事情，无奈又无聊。幸好还有一点儿小小的奇思妙想陪伴我走在漫长的回家路上。我无聊的时候，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有一天，我用两角钱买来一沓薄薄的白纸，因为我没有多余的钱买正规的宣纸。我用清水淡墨在光滑的纸上把班主任画成了一朵漫天大笑的莲花，把那个听蝉的女生画成了一只孤独的蝉，她潜伏在一个男生的耳朵里捉迷藏；我还画了老校长，我把他画成一袭清澈的长衫手持一枝大狼毫在苍穹宇宙里挥洒自如，满世界的云朵都在他笔下生成了闪烁的花；我把给我们上生理卫生课的老太太画成了一只甲壳虫……我记得我画了学校里很多各式各样的人物，同学们看了不仅议论纷纷，更喜欢交头接耳对号入座。当他们各自提出想要其中某幅画时，我却当场将它们撕得粉碎，我说这些画天生就是废品，你们还是去找那些正儿八经想当画家的人要画吧！
“他们的画，鸟只是鸟，不会飞，鱼只是鱼，不会游。你的画即使是废品，我也愿意收藏，因为你画的人也是会飞的。”原来那个听蝉的女生早已抢走了那幅蝉。她的得意表情让我看见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美。她是否知道画上的蝉就是她的化身？我没敢告诉她。
几天后，“撕画事件”竟引来一场风波。
学校里那几个喜欢拿自己的画去诱惑女生的男生，听很多人说要不到我的画，一窝蜂地跑来，他们根本不服气，在窗外指着我冷嘲热讽：“你也会画画，没有搞错吧？从没听说你能画画，把你的画拿出来让我们瞧瞧。”他们的意思是不得不和我比试一回画技高低。我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对着雪白的墙说：“我没有资格同任何人去比，因为从没有谁教过我画画，我画的只是我的寂寞。”
“寂寞？画寂寞？哈哈哈，怎么寂寞也能画？”那几个早把自己当画家的男生嬉笑打闹地笑起来，然后吹着傲慢的口哨，摇头晃脑表示很无趣地走了。有人走了不远，还回头甩下一句话：“你能画画？我爸还是县文化馆的画家呢！”
14岁，我没有见过真正的画家。我也不太懂画画究竟需不需要有人来教。我就在那样一所闭塞的乡村学校里，每天盼望着天外有人给我写信来。这几乎成了天方夜谭的幻想！我在幻想中一边写作业，一边躲过父母的视线，偷偷手持小狼毫点染风物山水，否则他们一定会指着画纸上的鬼东西批评我不务正业。这时我已经用上吸水性能良好的宣纸了，是那个听蝉女生托她爸爸从外地买回来的宣纸。我的画被她隔三差五一张也不落下地抱走了。
她说她要把那些画寄给远方的爸爸。
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离开了那所乡村学校。尽管蝉声漫天，可我没有带走一片。那一季的蝉声婉如一首少男少女合唱的毕业歌，只是睡在阳光上面的风把那首歌一掷千里，风不想看到狗尾巴草为一群男生和女生的离开独自低头悲伤。而风中的我身着那件旧了的白衬衫，在走过常青藤光顾的红砖围墙时，依然回头看了一眼那块没有我名字的小黑板。
有一天，听蝉女孩路过我的学校时，急火火地跑来告诉我说，那所乡村学校里来了很多很多我的信。信封上面写着“凌仕江先生大展”“凌仕江同学密启”“凌仕江老师收”。我搭了很远的车，走了很远的山路，跑到原来的乡村学校把这些信抱在怀里，然后走到那块小黑板下久久伫立。我看着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信封，就如同得到情书一般，心跳加快，顿时有一种叫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流一下子包围了我。那种消瘦又饱满可又看不见的气流，我想叫它寂寞再合适不过了。
我迫不及待地将一封封来信拆开。
曾经的班主任怀抱着几本书，从台阶上向我缓步走过来。我想这回没有必要再躲她了。
“哟，凌仕江，好久不见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信？”
我有意慌慌张张地将信塞到裤袋里，背着手，含糊其辞地回答说是城里朋友写来的。
班主任似笑非笑，走了很远还在回头不停地审视我。我怔在原地看了她几眼，才又缓慢收回目光，低下头看那些信。有的是邀请我参加国画展的，还有通知我去领奖的，当然还有人愿意与我交换画的，脑海里忽然被千万只蝉声汇成的交响乐占据，真是奇妙极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听蝉女生，她仿佛一下子钻进我的耳朵，永远说不完乡村学校里的旧事。我准备伸手去捉她时，才发现她早就同那些蝉声飞过沧海了。只是我一直停在14岁的寂寞里，拒绝苍老。
（编辑 文 墨）